【昊翔】午夜电台 三 (下)

*一万一千字,尽力了,要评论摸摸

*不算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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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之鲸 下

头七原是佛教在南北朝时期“生缘说”的产物,一千五百多年来与中原原生宗教、文化融合,形成约定俗成祭奠亡者的规矩。

晚上十点多,孙翔到达小区门口。天气转寒,他缩缩脖子,加绒的卫衣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肥猫的主人和业主委员会负责人来接他。见他居然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五十来岁的负责人碾灭香烟,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刘老师,你别看他年轻,手上是有真才实学的。对吧,孙翔?”大胖猫的白领女主人尴尬地微笑。

孙翔嗤了声,带头走在前面。

业委会负责人喉咙里像含了一口痰,口音含糊:“小孙,我们委员会商量好了,一会儿用送慰问品的理由去那家坐坐,你趁机查看一下……”

“唔。”孙翔点头。

树影匝道,阒无人声。楼道口摆着只红漆斑驳的铁皮桶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烛气,地上散落着黄白纸屑。一行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走啊。”孙翔回头看那位大叔和女白领,“怎么不走了?”

“我……我想起有件快递没拿。”女白领讪讪道,“一会儿上楼找你们哈。”说罢,掉头就走。

欸。大叔叹口气,领着一脸无语的孙翔往二楼走,一边低声介绍:“住一楼那户说最近几周都搬出去住。说是……挨着那间屋子的房间,天花板上漏水……”

“漏水找物业修啊。”

“黄中发红的水,大晚上看到怪渗人的。”

孙翔了然:“二楼地暖的水管锈了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大叔恍然大悟,拍拍孙翔的肩膀:“我原以为你们做这行的都爱夸大其词,没想到挺贴近生活,不错不错。”

死去的叶绮华家门口,202室,去年春节贴的春联、福字被粗暴地撕下,门毯上洒着纸屑。孙翔跟业委会的大叔对视一眼,说道:“不一定有那种东西,不过,如果真的有,你看我眼色,让走赶快走。”

“行。”大叔咳嗽一声,敲了敲门。

防盗门缝露出一道光。头七的晚上,临近子时,家里人说什么都会在家中静候归来的魂灵。

“你好,202有人吗?我们是业委会的,过来看看。”

片刻后,孙翔听到拖鞋趿拉在地上的声响。防盗门内的木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看到大叔的肩膀一僵,干巴巴地说:“打扰了。小区里其他业主知道你家的事,大家都为你家难过……”

门内的妇人没有要开门的意思。孙翔啧了声,推开业委会的大叔,挤到门边,正对女主人讶异的眼神问道:“还记得我吗?”

痛失爱女的妇人刚想阖上门,又听孙翔问:“听说你家里出了点怪事?叶绮华,你的女儿,你想见她吗?我可以帮你。”

门开了,玄关处散乱的鞋柜一旁堆着两只黑色塑料袋。孙翔瞄了一眼,是两袋纸钱。想起女孩儿在日记中描绘的,只顾打麻将和炒股,无暇照顾她的母亲,孙翔由衷地感到讽刺。

“你回去吧。我能行。”话毕,孙翔把大叔关在了门外。

和上回冲动闯入时一样,这是一间不大也不小的房子。客厅狭小,与餐厅联通,饭桌换成了自动麻将机。

“你为什么知道我女儿的名字?”疲惫的中年女人问,“业委会的老刘告诉你的?”

“他没告诉我。是你女儿告诉我的。”孙翔心想,从日记本里知道跟亲口说的差不多。他看了圈客厅,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为何,凭空感到压抑。“你家……”他问,“这两天后半夜不大安静吧?”

女人变了脸色,眼看就要把孙翔当骗子轰出去,却见自顾自坐到单人沙发上的俊俏青年右手捂住双眼,一抹,再睁眼时浅棕色的瞳仁已变成碧蓝如晶的双眸。

“啊——”妇人压低声音惊叫,抱住只抱枕就想往孙翔脑袋上砸。

孙翔哭笑不得,看来唐昊教他的骗术太过逼真,吓到客人了。他飞快念了一段清心咒,声音清冽,语气平和,如同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发丝凌乱、神态黯淡的妇人很快平静下来。

“我不是坏人,你别怕。”孙翔弯起眼睛笑。

“你的眼睛……”

“它们啊?是阴阳眼。”孙翔扬扬眉毛,眉尾点的辟邪朱砂像颗夺人心魄的美人痣。

妇人像生吞了颗猪心般,干张着嘴不说话。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孙翔慢悠悠地说,看似一位世外高人,实则心中七上八下,生怕他瞎诌的话被妇人听出破绽,“七天前的下午,是叶绮华叫我来帮她收尸的。你想想,如果不是有人通知,为什么我一个人外人知道,你作为她的母亲却不知道呢?”

妇人打了个哆嗦,问:“你……你能帮我什么?”

孙翔深吸一口气,似叹息似责备地说:“自杀之人,往往阳寿未尽,盲目自裁没赶上鬼差收魂的趟儿,容易成为地缚灵。”

“地缚灵?”

“就是在原地一遍遍重复死亡过程的怨灵。”孙翔说,“你和你的邻居反应的怪声是你女儿的灵魂发出的求救讯号。”

“求救?!”妇人像抓到根救命稻草般扑上来,捏住孙翔的肩膀,目露精光,“你的意思是,华华她还没死,还有救?”

孙翔轻轻嗤了声,慢慢推开她:“不要自欺欺人了。”

妇人松开手,颓然箕坐,通红的双目中淌下两道浑浊的泪水,呜呜哭泣:“那我现在怎么办?我……我还能再见她吗?”

“能。”孙翔说,“我不但能帮你跟她传话,还能让你的女儿安息。”

“华华她……”

英俊的年轻人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断然拒绝:“放她走吧。对谁都好。”

 

滴……嗒……

卫生间的水龙头没关好,滴水声如更漏般,示意着子时的到来。

孙翔搀扶那位双腿瘫软的妇人,打开了叶绮华卧室的门。一阵风扑面而来,床边的窗帘却一动未动。沾满血污的床垫已经丢了,而今空荡荡的木床板上却亮起黯淡的红光。

妇人似也看到奇异的景象,枯槁的手指秃鹫般用力攥住孙翔的小臂。

嘶,孙翔强忍着不抽开手,对双手翻仰垂在床边,人横躺在床上,姿势扭曲的鬼魂厉声喝道:“叶绮华!”

刀片刚要重新划向血管,身着白色睡裙的女孩狐疑地仰起头,看向孙翔。

“华华,你在吗?跟妈妈说话啊!”妇人沙哑地叫。

女孩不屑地撇撇嘴,把美工刀片丢在一边。

“我死了吗?”她问孙翔,“怎么一副我已经寻死的样子?小题大做!”

“你想死吗?”孙翔问。

“你又是谁?我妈的小男友?!”

“当然不是!”孙翔浑身一激灵,他一向搞不定这个年纪的叛逆少女,“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想自杀?”

在一旁的妇人看到旁若无人跟空气对话的孙翔,一时间愣住了。

“自杀?我想啊……但我不想死。”叶绮华说,“玩玩罢了。”

寒意针砭入骨。孙翔适才明白,所谓地缚灵,所谓一遍遍重复死前的景象,是何等的悲哀。

“谁教你的玩法?”他问。

“嗯?”

“我说,谁教你把自杀当成游戏来做?”

“没人教我。”叶绮华移开视线,看向她的母亲,眼神冰冷又鄙夷。

孙翔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按捺住脾气,冷冰冰地说:“我知道你在撒谎。事已至此,还有隐瞒的必要吗?”

“什么事已至此?”

“我说……”孙翔松开妇人,一步步走到床边,握住那双冰冷的手,“你已经死了,有为他们隐瞒真相的必要吗?”

女孩的日记,从十月底起尽是些奇怪的内容,和以往抒发青春期情绪的短句大不相同。有恐怖电影的观后感,有自残的教程,有大篇幅的自我否定……和日记的前半部分,那个怪天怪地,怪投胎投错坐标,怪男孩眼瞎不喜欢她,怪同桌姑娘跟她撞鞋的刺头性格大相径庭。再加上,在现场看到的那个被消除浏览记录的网页,孙翔确信,在叶绮华死前一个月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死。”叶绮华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呆滞无物,眼神涣散,像两道冰棱穿过孙翔的身体。

孙翔握紧她的手,青年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女孩纤细苍白的双手。叶绮华震惊地看向自己的手,愣在原地。

“告诉我吧,为什么要自杀?”

惨淡的月华穿过窗帘的缝隙,书桌上方,叶绮华贴满一小面墙的拍立得相片,白色的人脸和黑色的人眼,一张张脸挤在一块阴惨惨地笑。

“……你,还有什么要跟你母亲说吗?”孙翔站起身,捶了捶因为久蹲而发麻的大腿。

“说我恨她。”叶绮华转过身,不再看人。

见孙翔要走,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的中年妇人急忙跟上来,问:“华华说什么了?”

孙翔心中叹息,扭头看了眼伏在墙角的白色倩影,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说她在那边很好,想要一个iPad。”

“哦哦……她一直说想要来着,家里没什么钱,没来得及给她买……”妇人嚎啕大哭,“我明天就找人烧给她……”

孙翔撇开妇人的手,低声说道:“你的女儿就要走了,你心中的执念也该消了。否则,叶绮华她徘徊在生与死间,比死更难过。放她去吧。”他不擅长说安慰人的话,说到这一步,已然竭尽全力。

他拍了拍那母亲的肩,转身离去。在他身后,一道灰色的影子飘在卧房半空,俯身拥抱了痛哭不已的妇人。

长夜茫茫,仿佛永远难明。

 

孙翔回宿舍后,第一时间登上叶绮华给他的QQ号,还十分警惕地设上隐身模式。

据自杀的叛逆少女所说,引她走上这条不归路的组织叫作“蓝鲸”。蓝鲸起源于俄罗斯苦寒之地,流行于东欧,很快,弥漫至欧洲、南美洲。国内有跟风之徒,大多是寻求刺激和认同感的青少年,做的无非是些在贴吧和QQ空间发自残图片的“小事”。

叶绮华在贴吧一个类似的贴子留了联系方式,认识了几个有相似经历的网友。有一天,有人循着QQ号联系上她,问她要不要加群。

一开始,是个稍显非主流的日常交流群,参与人大多跟叶绮华一个岁数。他们聊生活中的琐事,二次元的爱好,互相安慰,互相取暖,有圈内人遇到麻烦,就抱上团一块找人撕逼。

叶绮华是中间加入的,为了迅速找到小团体中的地位,当群里提出要看哪部恐怖电影,写下谩骂自己的日记时,她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相反,她因宣泄感情而乐在其中。没过几天,群里有人把她拉进了另一个小群,里面有管理员和另外五个人。叶绮华不做他想,反而像得到认同般兴致勃勃,自觉自愿地跟着小群里的几个人,每天发些自残的照片,既显示自己够狠,对世界够恨,又方便自怜自哀……

身处其中,不觉有异。孙翔作为局外人,听完叶绮华的故事便明白,群里的有心人在有步骤地教唆叶绮华这样的青少年自我了结。

团体消灭自我意识。当其他人都做时,叶绮华即便害怕也不好意思半路脱逃。当习惯了每天只睡三小时,习惯了把自我踩在尘埃里,习惯了刀片挑开皮肤的触感,少女本就脆弱、敏感、极端的性格便被无限放大。最后,走向终结。

妈的!孙翔捶向书桌,正熬夜打游戏的老六鄙视地看他一眼。群组列表空无一物,叶绮华已死,看样子也被她的“朋友们”踢出了群聊,证据无从找起。

他问老六:“喂,老六,你翔哥被一个群踢了,你有法子找之前的聊天记录吗?”

“哪个群这么有眼光?”老六大笑,然后告诉他,去看看消息管理器。

不久,孙翔松了口气,把残留在消息管理器上的记录一页页截图留证。聊天记录里一些骇人的图片和对话,让知晓这群人即将自杀的孙翔毛骨悚然。

如果按照叶绮华的叙述,加入群后,每人每天要完成一个耸人听闻的任务,由阴暗的小事逐步扩展到杀死一只流浪猫。周期一共四十天,第四十个任务,就是自杀。

漫长的记录中有几个QQ号,再没有出现过,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而有另外几个比叶绮华后加入的人,在叶绮华死亡,被踢出群的那天,任务才进展到在第三十项左右。孙翔掐指一算,最近的那位,明天就是他的死期。

我去!孙翔毛骨悚然,有种明知有人要死,却无法阻止的恐惧。

但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把那个QQ号倒到百度里,没一会儿就查出了这个人的百度ID,接着从寥寥几个贴子着透露的信息确认,那位网名为“将军的泪”的男性青少年是广州荔湾区人,在某个职校读书。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孙翔始料未及。他想联系鬼情七处,却发现如今的事跟鬼怪无关,七处事务繁忙不会管,想报警,却发现他没有直接的“教唆自杀”证据。拿着聊天记录去找警方,只会被当成一群非主流杀马特在装酷,难以引起重视。即便他说,有个叫“将军的泪”的小年轻要自杀,也会被当作危言耸听、装疯卖傻的江湖骗子。

如何是好?!孙翔打车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距离另一个问题青年可能的死期不超过四十八小时。他所在的城市,高铁到广州要两个半小时,而没有警方的帮助,他连那个人住哪儿,会去哪里自杀都不知道。

难不成要闹上微博?找个营销号推一推?广大网民最爱看这种惊悚社会新闻……不行,来不及了。孙翔心想,现在是凌晨,明天是工作日,把事情闹大,引起舆论重视,再引发警方关注,说不定那人都凉了!而且,他关掉叶绮华的QQ,暗自计较,群里有个人,叶绮华他们叫他“群主”,应该就是领头教唆自杀的主谋。要是把事情放到微博上,容易打草惊蛇。

纠结之下,孙翔走向阳台,坐在一张小塑料板凳上,给唐昊打了电话。头顶的晾衣绳上挂着六个大男生的内裤和篮球背心,夜风吹来,衣影如魅。

 

一大早,孙翔在新修的高铁站汹涌的人流中一眼瞧见脸色黑成锅底的唐昊。那家伙穿了黑咕隆咚的一身,手插在棒球外套口袋里,肩线硬而挺,身材高挑,像残碑上的一笔墨。

把有起床气的大佬吵醒,孙翔心中发憷。他打着一万分小心,战战兢兢地走近唐昊,问:“吃早饭没?我给你买!麦当劳还是肯德基?别嫌弃啊,高铁站最好的就是这个……”

星巴克的高脚桌旁,孙翔看着一桌牛肉沙拉、吞拿鱼三明治和两大杯咖啡,默默哀悼远去的粉票子。

离检票还有半小时,唐昊要过孙翔的笔记本电脑,边啃三明治,边听孙翔重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孙翔喝了一大口玛奇朵,甜滋滋的暖意滚入喉头。他问唐昊:“捣鼓啥呢?”

唐昊睨了他一眼,道:“盗号。”

“咳咳咳!”孙翔呛到,“盗谁的号?”

“那个杀马特。”

杀马特?孙翔失笑,右手托着下巴,看唐昊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骨节明晰,手指纤长,中指和食指骨节上有明显的茧子,看位置估计是捏符纸捏出的成效。男人的手,不知怎么,孙翔觉得挺好看。

安上盗号插件后,“将军的泪”空间里上锁的日志展现在他们面前。头几篇是令人发笑的中二语录,但知晓事件真相的孙翔和唐昊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日记指定用户可阅,其中,就包括了群里的其他人和那个神秘的群主。而他们对日渐绝望的小青年的评论唯有雪上加霜之言。

修长的手指屈起,掩在鼻前,唐昊低头思索片刻,问孙翔:“群主教唆他们自杀,除了满足变态的心理需求外,还有其他好处么?”

孙翔扶了下茶色的细框平光眼镜,愤愤道:“我咋知道?我又不是变态。”

“我去问问。”

“问谁?”孙翔伸长脖子,去看唐昊主动转向他这侧的电脑屏幕,紧接着,他睁大眼睛,想拍掉唐昊按下回车键的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你做什么?!”

只见唐昊大大咧咧地发出一句话:“明天……”

“发这有用吗?”孙翔质问,“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

“那你说有什么办法知道这人自杀的地点?如果他在家还好,我能找人去查,要是去广州郊区的荒山野岭跳崖,我俩上哪找去?”唐昊冷哼,“这叫单刀直入,学着点。”

“嗤,枉我以为你是大神,其实是只猪队友!”孙翔别过头,不想理他。

咖啡店轻柔的爵士乐和楼下嘈杂的人流、到站通知糅杂在一处,填补了叫人尴尬的沉默。

“D3333号列车已经到达本站,请……”

唐昊喝掉最后一口咖啡,起身,准备合上笔记本。

“哎,等等!”孙翔阻止他,“他回了!”

他们飞快地扫一眼,看到对话框上那句“不要怕,我会陪你”,一齐抬头,看对方的眼神充满一石二鸟的惊喜。

检票口大排长龙,孙翔二人耐心地走到队末,用记下的QQ密码重新登录,继续试探另一头的神秘群主。

“你要和我一起?”孙翔问。

那边沉默十几秒后回复:“之后吧!现在,让我先帮你。”

孙翔目露鄙夷,手机丢给唐昊。唐昊皱眉,扣下几个字:“你在广州?我们哪里见?”

“嗯?为什么问这个?”

怕对方起了疑心,孙翔提心吊胆地看向唐昊。那人目光冷峻,写出的话倒显出一股子懦弱。

“没有你,我怕坚持不下去。”

啧啧,真会装啊!孙翔给唐昊比了个大拇指。

“我们不需要见面。你只要知道,我会在现场陪你就够了。”

意识到对方的谨慎,唐昊打起精神,再度问道:“告诉我吧。心里有底,走时才不留遗憾……”

“好吧。我会在一楼大厅看着你。”那人回复,“那边的保安如今加强监管,你上六楼时表情注意点,不要被看出来了。”

话说到这一步,伪装杀马特小青年的两人知道再问下去就要穿帮了。唐昊简略地回复一个“好”字,跟孙翔一起登上前往广州的列车。

 

广州他们俩来过,葵蓬路上的鬼屋给孙翔留下深重的心理阴影。尚未走出来,却要重回故地。

南站月台,淅淅沥沥的雨水穿过雨棚,沾湿孙翔的睫毛。他看着铁轨上方暗灰色的天空,心情不由低落,想起走出鬼屋后站在三层天台边缘冷漠地看向他的唐昊。身边的人似乎忘记了上回的事,言行自然。

孙翔有些不服气,为什么有人能做到骗人时毫无心理压力?但是,那是唐昊的事。他之前说过会相信唐昊,没理由重翻旧账。不过总有一天,他会自己查出来,或者,让唐昊足够信任他,亲口对他坦白。

“你说那小子会跳楼?”他坐在的士后座,戳了戳副驾驶位的椅背。

司机狐疑地看他们一眼。唐昊哼了声:“看样子是的。”

“那会去哪?”孙翔不解,“广州那么大,那么多高楼大厦。”

“那个人说大厅,跳楼的地点选在六楼,又说保安很注意自杀的人……”唐昊回忆。

“荔湾广场。”司机操着口音浓重的广普插嘴,“广州市内最出名的自杀黄金地就系这个啦。”

都说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是国际形势专家,那么广州的司机就是灵异怪谈的传播者。一个个鬼怪故事,一件件惊心动魄的往事,从移动的城市电台传向午夜的角落。

上下九附近的荔湾广场相比周边的商业街和珠宝交易中心稍显破败。广场分为南北两塔,正中一座圆形广场,主要经营玉器、水晶和佛道法器。

比水晶批发更出名的是因荔湾广场外题字而起的“荔湾尸场”的名头。孙唐二人走到广场不宽不窄的大门前,“广”字的点与横连笔,乍一看果真像个“尸”字。再加上每年有人跳楼的新闻,无怪乎传出诸多都市怪谈。

按照和群主的聊天推断,即将自杀的小年轻会在明天于这处自杀圣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于是一下高铁,他俩径直前往现场踩点。

走进商场大门,孙翔立刻一哆嗦。寺庙的檀香和破旧腐败的气味交杂,一楼大厅天花板低矮,十分压抑。

“不舒服?”唐昊摸摸他的额头。

孙翔皱了皱鼻子,轻声“嗯”了一句。

“不舒服正常。”唐昊耸肩,“这儿死过许多人。”

“喂!”孙翔骂,“不要用理所应当的表情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眼镜别摘。”唐昊说,“还记得上回的教训么?”

孙翔不甘心地嗤了声。上次在葵蓬鬼屋外,他不信邪地摘下眼镜,目睹了那一片鬼域,随后,作为阴阳媒介的双眼就跟被极寒的火灼烧般刺痛不已。

“放心好了。我晓得。”他说,“再说了,咱们这次对付的是人。”

虽然是人,却比鬼更可怕!

天花板低矮的一层挤满了批发各类佛器、金玉、蜜蜡、水晶的小商铺和柜台。米色的大理石砖黏着鞋底,走起路来,浑身不得劲。穿过丢满快递包装盒的店铺,他们颀长的身影映在狭窄走道的两侧玻璃橱窗上。

玉器批发市场人声嘈杂,习惯矮小的过道后,进入广场时潜意识里的恐惧一扫而空。孙翔放下心来,他和唐昊都是处理地缚灵的熟手,即使所谓的“荔湾尸场”有徘徊不去的魂灵,也无法影响到他们。更何况,一楼还有许多卖佛器的店铺,不远处是华林禅寺,多多少少对妖魔鬼怪有震慑作用。

走到中庭,孙翔仰头,扯了下唐昊的袖子。

“怎么看着那么奇怪呢……”

中庭当中的地砖排出一块巨大的米色和褚红色相间放射状花纹, 环绕中庭的商场每层围栏朝外的一侧装饰着竖立的木色花台。或许是商城老旧的缘故,花台上并未摆上装饰花。高耸的玻璃穹顶上,黑色的金属分割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重重地砸在天窗上,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是很奇怪。”唐昊围着中庭绕了一圈,冷冷地得出结论。

“哦?”

唐昊指向三层往上的围栏,问孙翔:“你说,一个著名的自杀地,商场所有者为了避免悲剧,要做什么?”

“呃,叫保安巡逻?加高围栏?”

“没错。”唐昊颔首,“一般人都会这么做。至于心怀鬼胎的人……”

孙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观察光线不佳的老旧商城里的中庭围栏。成年人及腰高的围栏加高一尺,居然是朝外加的。而在朝向中庭的围栏旁便是那一只只古怪的竖立花台。如此一来,看上去竟然比先前更利于自杀者攀爬。他低头看向箭头指向中心的放射状地砖图案,眼神越看越直,有种被吸引的错觉。

“喂。”唐昊拍了下孙翔的肩膀,“你不觉得,那些花架子很像一个东西吗?川西的悬棺?只不过悬棺是横向排放,这儿是竖着的……唔。”

孙翔捂住唐昊的嘴,头皮发麻:“你别说了!”

唐昊打掉他的手,呸了几口唾沫,嫌弃地说:“不就是个风水局么,紧张什么?”

“又来?!”孙翔睁大双眼。

照唐昊的推论,荔湾广场内奇怪的装饰、摆设估计是所有者请风水师布下的局。用自杀传言吸引求死之人,再用压抑的环境暗示自杀者走向死亡。一条条人命献祭,目的为何,不得而知。左不过求财和续命。

“那我们……”孙翔呐呐。

“这里被七处处理过。”唐昊说,“现在远没有设局之初那般凶险。”

孙翔看向中庭周围的佛器铺子,心脏放回肚子里。但他心中犹有疑虑:“那为什么还有人来这儿自杀?”

“跟旧金山金门大桥差不多。跳的人多了,都爱往这儿跳。”

“喂……”孙翔像生吞了一只苦瓜,“严肃一点好不好……”

唐昊勾起嘴角,让孙翔跟他往外走。

商场外雨已经停了,水汽朦胧,空气清新。人行道被榕树根翘起,地面坑坑洼洼。孙翔踩在马路牙子上,比走在马路边的唐昊高了小半个头,心情舒爽。

“那个教唆小孩儿自杀的群主,把第四十个任务选在荔湾广场,应该是想借这里的传说……”唐昊冷哼,“呵,推锅推得倒利索!”

孙翔点头,之后,跟唐昊在步行街找了家酒楼吃茶,布置明日的任务,略去不提。

 

次日,两人卡着荔湾广场开门的点走进商场大门。孙翔挂着蓝牙耳机在一楼批发市场蹲点,挨家挨户地看价格便宜堆成小山的水晶、蜜蜡、青金石,眼角余光瞟向空荡荡的中庭。

“你那边怎么样?”他问先行去到商场顶楼的唐昊。

“姜撞奶挺好吃的。”唐昊回,“要不我给你打包一份?”

“……唐昊!”孙翔怒。

“急什么,哪有人大清早跳楼的?”

“你居然吃独食!!!!”

唐昊沉默数秒,说道:“你好好看着。事成之后请你去吃百花甜品。”

“哈哈。”孙翔笑了笑,“是我把你生拉硬拽来广州的,应该我请你才对。”

电话那头,唐昊哼笑一声,孙翔明白,他的意思是,算你有自知之明。唐昊的笑声电流般穿梭至孙翔的四肢百骸,耳朵发痒,耳垂有些烫。虽然在做正事,应当严肃几分,但孙翔觉着,和唐昊在一块工作很开心,于是跟着笑了会儿。

十二点,商户结束了早晨的忙碌,在拥挤的店铺中腾出一块地方,坐在地上,用塑料凳当桌子吃饭。

饭菜香和佛具店的檀香混合,孙翔起得早,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忽然,电话响起。他刚接通电话,又听旁边的玉器店老板抱怨:“丢,不是吧!又有冚家拎要跳楼?!”

他腾地蹿出店面,身后传来一阵抱怨:“看一早上不买!丢雷楼母!”

“人呢?”他急匆匆地奔向中庭。

“六楼,你抬头,看到一家金店的红色商标没?”唐昊说,“我看到你了。”

孙翔跟在聚集起来的人群后,仰起头,立刻发现那个坐在围栏外竖立花台上的人影,目光往右一转,很快在两根立柱后发现唐昊黑色的身影。

“你注意楼下的人。普通的围观群众跟那个群主神态不一样。”唐昊说,“我来拉住他。”

“拉住?!”孙翔问,“你的绳子拉得动那么大人吗?”

“你说呢?”唐昊冷哼。

孙翔不多言语,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观察起在场的十几号人。

听说有人跳楼,商场内外涌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分钟后,孙翔发现他看不过来了。身边的年轻姑娘举起手机,孙翔刚要开口喝止,却见周围举起手机拍摄的人越来越多,顿时不寒而栗。

“还不跳啊……”

“磨磨唧唧什么?”

“浪费时间……”

他抹去额头的冷汗,看向乌泱泱的人群和挤得水泄不通的狭窄过道,当下竟分不出他们是人是鬼。

找出那个人,眼睛不能用,那就凭感觉……孙翔攥紧双拳,默默给自己打气。他跟唐昊学习了一段时间,入行数月,比之刚刚在七处注册时一问三不知的状态好上百倍。他有自信,能成为和唐昊一样,甚至比唐昊更强的捉妖师。

他闭上双眼,逼仄的商城内空气滞涩,隔着眼皮子,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形。血液是红的,在白日闭上眼睛后看到的世界呈一片温暖的暗红。他摸索着向一处缠绕的黑影走去,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仍有五六个人,都在抬头看六楼。

会是谁?!孙翔压低鸭舌帽,小心跟在这几人身后。

突然,人群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白色的人影破布般从高处飘落。

糟了!孙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唐昊的方向,眼睛一瞬不瞬。一道黑色的影子蓦地从一侧蹿出,只听砰的一声,从六楼跳落的人身形一晃,摔向三楼的围栏内侧。商场内的保安从六楼和一楼冲到三层,一拥而上,将自杀者按住。

人群一片哗然。绝大部分人没看到半空中发生的奇异景象,只以为那跳楼的人走了狗屎运,衣服挂到栏杆,捡回一条命。

围观者逐渐散去。孙翔心中焦躁,他盯上的几个人眼看要走了,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压根没办法确定哪个是他和唐昊要找的群主。

没办法了。他吐口浊气,摘下有些韩范儿的茶色平光镜。人群熙攘,他个子又高,没人注意到他长了双晶莹透彻的碧蓝双眼。

阴阳眼。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收起手机,淡淡地嘁了一声,神情轻蔑。

孙翔看向那人身后的一团团黑影,骂道:“喂!前面那个,给我站住!”

那人没意识到孙翔在叫他,自顾自往商场外走。孙翔拍了下他的肩膀,善于打篮球的手掌死死控住那人的肩。视网膜一阵灼烧般的疼痛,孙翔捂住眼睛,更用力地攥住那人的肩头。

“神经病啊?!”那人骂。

“你!”孙翔想骂却找不着词,连忙对准耳机叫,“唐昊!逮着了!你快报警!”

一听说“报警”,矮小的男人脸色大变,身形一矮,躲过孙翔的臂膀,嗖地跑了出去。

孙翔跟着他,一路狂奔至三楼,正觉得奇怪,却见那人冲进三楼男厕,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我靠?!”孙翔急忙跟上。

南方冬天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似有冰锥子在往孙翔脸上扎。他目瞪口呆地看向窗外的雨棚,和摔在垃圾堆里拍拍衣服想走的人,大声叱骂:“哪里跑?!”

老旧商场厕所的腥臊味叫人烦闷,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孙翔强忍眼睛的疼痛,二话不说,跨上窗户,跟着往下跳。

脊背砰地砸在雨棚上,孙翔倒抽凉气,身子一滚,摔到楼下的垃圾堆里。生活垃圾腐败的酸臭闯进鼻腔,孙翔顾不得那么多,忙跟着那人的脚步追出去。

“你在哪?”唐昊呼吸急促。

“追到后门停车场了,你快来!”孙翔拔足狂奔。想当初,他在高中混过篮球校队,每天五公里体能训练和全场折返跑奔袭,短距离冲刺追人根本是小菜一碟。

眼看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那人骂句脏话,冲进地下停车场。要是被他坐上车溜掉就糟了,孙翔心道。于是,单手撑起围栏,跳进了环状的多层停车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那人身后十米处。

哗!孙翔眼前一黑,差点挤出泪来。就在他以为那人脱逃成功之时,却隐隐约约地看到唐昊的身影从高处猛地冲下,将那人扑在地上。

“呼……”孙翔紧靠着停车场车道一旁的墙面,缓缓坐下。

“怎么样?”唐昊拽着骂骂咧咧的人走到他身旁。一看孙翔苍白的脸色和捂着眼睛的难受模样,心下了然。他冷哼道:“说不听啊你?”

“我没办法嘛……”孙翔犟嘴,心虚不已。

“呵。”唐昊懒得管他,把逮到的群主扔麻袋似的丢到墙角,问,“别人劝人向善,你一心劝人自杀,怎么,很好玩吗?”

“你们是什么人?!”那人骂,“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孙翔一手掩着眼睛,正疼呢,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骂回去:“少装模作样。我就问你,知道叶绮华吗?不知道的话,我让她出来跟你认认亲,你看如何?”

“我不认识!”

“今天跳楼的那个……”

“说了不认识。”

唐昊冷笑,踹了那人一脚:“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认识?不认识他追你你跑什么?”

中年男子哑然,忽然,大声问:“他们寻死觅活,关我什么事?你们有种报警啊,看条子能抓我吗?”

“卑鄙无耻。”孙翔呸了口唾沫。

“他们想死,我只不过是陪他们说说话。”那人愈发自信,“你们这些人,在他们寂寞无助时不见人,人死了才来救死扶伤、主持正义,这叫啥?呵呵,伪善!”

孙翔忽地被那人幽曲萎暗却理直气壮的逻辑绕进去,只知不对,只想骂人,可找不到合适的词怼回去,顿时气闷。

“伪善?”唐昊冷笑一声。嘭,一拳砸在那人脸上。唐昊活动手腕,冷声说道:“第一次听人用这个词评价我。有意思。”

噗。孙翔笑出声,眼睛也没那么疼了。

十来分钟后,呜呜呜的警笛声响起。唐昊一手撑着孙翔,一手把那人拖在地上,丢上警车。

“七处。”唐昊掏出一张手掌大的证件,黑色皮封,银色钢印,徽纹是华丽繁复的祛鬼除魔图,翻开来,第一页贴了张眉目端正的一寸照,上书:鬼情七处一级调查员,唐昊。

两个出警的同志看他俩,一个高挑俊朗,却表情冷漠,一个五官俊俏明艳,却脏兮兮的,散发着诡异的臭味,人也病歪歪地倚在另一个人身上,不由脑补一出七处捉妖师们惊心动魄的故事。

“证据我们已经传给上面了。”唐昊说,“教唆自杀,还不止一个人,少不得要判个故意杀人罪。人交给你们,辛苦了。”

至于如何排查线索,如何抓到人,就不是唐昊需要向警方汇报的范围了。即使他想,两位同志也不想知道。

警车扬长而去,唐昊看着道路两旁依然茂密的榕树,脸色一暗,推开趴在他肩上的孙翔。

“喂!”孙翔一手捂着眼睛,余光看向地面,紧张地跟在唐昊身后。

“喂!唐昊!”

“你生气了?”

唐昊转过身,手插着裤包,一脸跩样,说话的语气也不客气:“眼睛不想要了?”

“……我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孙翔讪讪地移开视线。

唐昊叹口气,走到他身前。眼皮覆上干燥温暖的手心,孙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耳边传来唐昊冰冷而低沉的吟唱:“……天高地阔,流水行云。清新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嘿嘿,孙翔摸摸后脑勺,冲唐昊傻笑。

唐昊问他笑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身上仍弥漫着酸臭的味道,街上的行人纷纷离他三丈远。唯有唐昊,虽然皱着鼻子,一脸嫌弃,但依然支撑着他身体的重量,半扶半拖地往前走。孙翔看向唐昊的侧脸,剑眉若裁,目若点漆,心里酸甜交杂,心情如同那井中月,轻轻晃荡。

公交车站的广告牌上留有星星点点的雨水,在白亮的灯光映射下荧荧发亮。珠海长隆海洋王国的大幅海报色彩斑驳,图上一头蓝鲸拖着尾巴逶迤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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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想写和以往不一样的感情线❤

经过酸奶的科普(掩面
丢=操
冚家ling(一声)=傻逼,全家死光
凑合看看😂方言出现主要是为了氛围,不要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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