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翔】午夜电台 五 (下)

*灵异,终于接近主线的一章

*万字更新,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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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墓影 下

这群盗墓贼中有探穴堪舆的高人,兼之有擅长火药的人才,孙翔没在墓前石室内见到盗墓小说中推一块石砖便打开墓道的场景,而是睁大双眼,看到他们用黄豆大的小型炸药,一点点地炸出一个供一人通过的墓道,而石室内仅仅抖落些许尘沙。

一行人将孙翔看管在队伍中间,确保他惹不出乱子。瘦子负责看管他,但凡他腿脚慢些,就会被狠狠推搡。

强压之下孙翔愈发冷静,这座南诏王的隐墓不简单, 墓穴内阴惨惨的气息宛若一座鬼城,里头少说有几十条阴魂。盗墓贼们无从察觉,他当然不可能提。说不准,这会是他从这群恶徒手中存活的筹码。

步入一车宽的神道,两侧古朴粗犷的神像犹有少数民族的风情。越往墓穴深处走,或许是气流变化使然,随着他们前进的脚步,石像后金碧辉煌的壁画缓缓剥落,栩栩如生的神女皮肤皲裂斑驳,宛若鬼刹。孙翔暗道一声抱歉。

安史之乱前,唐朝的王公贵族墓葬风格偏于华丽奢靡,阁逻凤虽远在南诏,但受中土文化影响至深,壁画上的神明和中原道观内的景象别无二致。

前方传来一声惊呼。孙翔伸长脖子去看,又被那瘦子用力拍了把后脑勺。妈的,孙翔恨得牙痒痒,闭口不言。

凉风扑面,孙翔随众人来到神道末端,突然间发现他们来到一处开阔的墓穴。洞穴天成,喀斯特地貌本多溶洞,只是没想到南诏王会将隐墓选在这种不稳定的环境中。

刘哥叫人扔下一枚冷火信号弹,银白色的火光瞬间照亮开阔的洞穴。山洞有二三十米高,一座篮球场大小。孙翔趁机查看,很快发现洞穴与一般溶洞不同,岩壁似乎被人工处理过,抹上了成分不明的腻子,滴水越多,腻子越坚硬,直至将整座溶洞内壁包裹上坚硬的壳。

更令人惊叹的是,长长的神道过后赫然是一座抹了桐油的白椴拱桥。一侧是神道,一侧是幽深的墓穴。一座鬼斧神工的长桥勾连阴阳,竟似传说中的奈何桥。

“黑路是神路,黄路是鬼途,白路才是你要走的路……”刘哥哈哈大笑,“这是云南这块儿彝族和白族《指路经》的说法!白路是转世投胎之路,看来,我们找对了地方。”

一行人抖擞精神,确定拱桥尚能通行后,挨个挂上安全绳缓缓走过木桥。轮到孙翔时,他哆嗦了一下。开玩笑,这是座一千两百多年前的木桥,桥下是十余米高的空洞,摔下去不死也得半残。刘哥他们笑骂一通,说孙翔是个小白脸怂货。孙翔咬牙走上桥,暗恨不已。

他半爬半走地挪到白椴拱桥中段,木头的吱呀声叫得他骨头都酸了。刘哥在另一头催他,又放了颗信号弹。

洞穴遽然被白光照亮。孙翔伏在桥上,恰好看到桥下坑洞中宛如岩石筋脉的白骨堆。他吓得头皮发紧,加快步伐爬过桥,软着腿站起身,回过神来往回看。

“那是工匠的陪葬坑。”刘哥背着手,笑吟吟地解释。

孙翔皱起眉头,心想,一座避开唐朝官吏耳目秘密营造的墓穴,参与的匠人想必不能活着出去。古代工匠的性命一如草芥,知道道理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往椴木桥另一端的石穴内走,没几步便看到一排半米多高的石碑林。志石华美非凡,墓志盖由纂书写就,正文则是漂亮的唐楷。

刘哥半蹲下来,眯起眼睛,隔着一指宽的距离虚抚志碑。

“我王气度中和,德含覆育,才出人右,辩称世雄。高视则卓尔万寻,运筹则决胜千里……胜而既降,我王之见,深也。犹恐朝中受奸人所累,上掩天听,祸遗子孙,故阴设千秋之防,防患于未然。没错,就是这儿!阁逻凤的秘密陵墓!”

孙翔高中读的理科,文言文水平在跟唐昊上课后有了长足进步,从高考一百二十分进步到一百三十分,勉勉强强能将阁逻凤的墓志铭看懂七八分。洋洋洒洒一篇墓志,前半截赞扬南诏王阁逻凤的赫赫战功,详述天宝战争阁逻凤虽为战胜方,却为一方百姓选择重新归附中土大唐的缘故,最后几段的意思是,这位云南之主死后怕遭受大唐清算,给子子孙孙留了条后路。

石碑上没写所谓后路为何,但从逻辑上推论,无非是刘哥所说能让主动缴械的南诏军队重新武装的大笔军费。

如果只是金银财宝,刘哥这样的老炮儿为什么要找上我?孙翔瞄了队伍前方的刘哥后脑勺一眼,暗暗琢磨进墓道前刘哥所说的缠丝金灯。唐昊当奇闻异事聊起的天宝战争,可没有哪处提过一盏神秘的金灯。

碑林后黑摸摸一片,孙翔往黑暗深处一扫,便看到几只窸窸窣窣的幽魂。魂魄散了大半,不过一团又一团阴间的能量残留,掀不起大风浪,孙翔于是熟视无睹,随刘哥一群人往深处走去。

“怪事。”操着云南本地口音的瘦子突然叫停,“就算是隐墓,我们几个也走了太久!乾陵神道长约三公里,我计过步数,我们走了快有六公里。”

人群停住脚步,纷纷看向刘哥,刘哥再看向瘦子:“你继续说。”

“阁逻凤再富可敌国,不过是个地方藩王,这个陵墓形制已经可以比肩唐朝皇帝了。”瘦子目露精光,反手压下孙翔肩膀,叱问,“说,是不是你搞的名堂?”

孙翔一脸的莫名其妙,骂道:“靠,你们把我绑来,我他妈连这是哪都不知道!”

刘哥摆手,让瘦子放开孙翔,他走上前来,用枪口点了点孙翔下巴:“别搞小动作。”

孙翔无辜至极,他还没来得及搞呢!

“我没有!”肚子配合地咕咕几声。

刘哥等人瞪他几眼,暂时放下戒备。孙翔知道,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一个只可以随手丢进水洼里的小蚂蚁。

然而瘦子说的话还是让刘哥他们停下探秘的脚步,几个领头的人和刘哥围成一圈,小声研究。孙翔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他们说,这一路未免太过顺利。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墓穴,再往前,很有可能就是主墓室所在。短暂的讨论后,刘哥拍拍手,让众人继续前进。

他们不知道,孙翔却有所感觉,前面阴魂的气息愈发浓重,如同阴司九狱。乌漆嘛黑的墓道比方才的神道狭窄低矮,一束束手电筒的冷光穿过,犹如兜住活人的光网,而身旁是嬉笑着窜过的游魂。

“到了。”刘哥停在一堵石墙前。

方才负责炸出盗洞的伙计走上前来,以手作尺丈量一二,很快定下剂量,在东西两角安下黄豆大小的小型火药。

这回孙翔长了记性,耸起肩膀尽量捂住耳朵。小火药动静小,只听轰地一声,石墙纹丝不动,伙计拿钢铲柄戳了几下,便跟豆腐渣似的垮落。

一行人挨个钻进盗洞,孙翔学着身前身后的人掩住鼻息,才没被墓室内滞塞千年的空气熏倒。

这是一间三十平米左右的主墓室,四角放着陪葬的坛罐,正中摆放一只宽大的棺椁。刘哥一看棺椁大小形制,随即抚掌大笑:“五重棺!好大的手笔!”

孙翔竖起耳朵听,这群经验丰富的盗墓贼不用起棺,光看外形便知,阁逻凤真正的棺椁乃是在盛行厚葬的唐朝都算奢靡的五重棺。石函内套鎏金铜饰木椁,第二层约莫是木胎鎏金铜椁,再套木胎银椁,最内为金棺,很有黔滇霸主的气魄。

“刘哥,要起棺吗?”有伙计问。

刘哥摆手:“再看看。”

主墓室没有通往其他墓室的通道,传说中的大批军费想必在其他地方。一伙人用孙翔听不懂的切口聊了几句,刘哥忽然转头对蹲在地上节省体力的孙翔说:“一会儿要请你帮忙。”

看管孙翔的瘦子闻言拿枪托敲了下孙翔的脑壳:“听到没,老实点!”

操,你,妈。孙翔在心里比中指,对着装备齐全的盗墓贼们唔了一声。

伙计们掏出家伙,几条钢管组成四只长长的丁子型撬棍。都是熟练工种,确定好金钉的位置后,哼哧哼哧地起了前面三重棺,石函棺盖、铜饰棺盖、鎏金铜棺盖挨个排放在地。每一层棺椁之间都有足以在国外拍卖行卖出天价的珠宝字画陪葬。

孙翔半跪在地,从人群夹缝中好奇地看向云南王的五重棺椁,心想,再厚重的墓葬也敌不过盗墓贼的野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图啥。

刘哥对着内里两重棺观摩了一会儿,让伙计小心将内里的木胎银椁起开。眼见只剩最后一层金棺,孙翔立刻感觉到这群人瞬间兴奋起来的气氛,鼻息急促,一声接一声地咽口水。

“起棺!”刘哥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

粗重的金属撬棍换作精致的檀木撬棍,一丝丝地起开金钉的缝隙,再用檀木起子旋开钉扣,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想必之后要将金棺整个运出去卖个好价钱。

金棺一开,孙翔立刻屏住呼吸。浓烈的香料、鲸脂混合腐萤的气息,令人作呕。

江湖老大似的刘哥声音因过度兴奋而像个掐着嗓子的女人:“缠丝金灯!”

孙翔打起精神,这个东西看来就是刘哥他们绑架他到云南的目的!

隔着薄薄的橡胶手套,刘哥小心地举起金灯,目露贪婪:“这灯,说是能照亮阴司黄泉之路。”

“能有什么用?”白眼狼老张嘀咕。

“你懂什么?”刘哥骂道,“阁逻凤没在任何地方留下军费所在的记录,只说有一盏金灯,能指引后世幽魂。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孙翔被瘦子押着走近棺椁,他努力梗着脖子,还是被摁住,硬着头皮往下看,和云南王阁逻凤的尸体大眼瞪小眼。

尸身遍裹金丝木鳞的缕衣,腰间缠有玉带,左右两侧各有一刀一剑,左脚边放有一坛,右脚边空缺的位置正是金灯所在。

千年前的尸体早已腐朽,经过脂蜡处理,仍能看出阁逻凤生前的大概面目。孙翔看了会儿尸身,不忍卒视,扭头问刘哥:“他的头骨上怎么全是骨刺?”

刘哥哈哈笑道:“这云南王,恐怕是因骨癌而死!”

头骨仍维持着完整的形状,但细看便能发现与生物实验室头骨标本的不同,本该圆润光滑的头骨、眉骨生着草皮一般的骨刺,像一块块粗糙打磨的木板。癌细胞肆无忌惮地攻击健康的细胞,癌变的地方开始无序增生。倘若真是骨癌,那么南诏王死前哪怕眨一下眼睛都能感到惊人的痛苦。病变的部位蚕食掉健康的身体,默默感受生命的流逝、死亡的临近,难为阁逻凤还能在死前安排隐墓,为后世埋下伏笔。

孙翔搞不懂这位古时候的国王,默默移开目光,问:“你们要我做什么?”

“一会儿,我会点燃金灯,你要如实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刘哥回答。

孙翔接住刘哥丢来的一团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过金灯的鎏金玉柄,观察一二后说:“我没见过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你们要看鬼魂的话,我不用金灯也能召来。”

他的话,让在场的人集体一哆嗦。

刘哥摇头:“鬼魂么,哥几个下地时见多了。这盏缠丝金灯是指路用的。”

好吧好吧,你说什么是什么,孙翔无奈。无论他怎么看,这座四角垂有金珠帘的金制宫灯都是一只过于华美的装饰物而已,在上面没看到什么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能量。

盗墓贼们的经验比他丰富百倍,聚众研究十来分钟后,刘哥慎之又慎地推开金灯中央的一处机关,取下一支横贯金灯的金色部件,发现了点火的位置。

“里头是犀牛角。”刘哥说。

“嗯?”孙翔问,“犀照?”

《晋书》有燃犀下照的典故,传说犀牛角燃起的绿光可以窥见鬼神。道家沟通阴阳的方法甚多,孙翔又有阴阳眼加持,对这类借助天然器物的法子不屑一顾。

没听出他话中的轻蔑,刘哥像捡到宝似的说:“对!就是犀照!”

一群人小心至极地用冷火点上犀牛角,上头似乎抹了鲸脂,缠丝金灯本为奢华的纯金色,犀角燃起后,薄薄的灯壁内里透出一抹幽幽的绿光。

孙翔没什么特殊的感觉,这间墓室里有几条看热闹的幽魂他都知道。其他人可不一样,见到灯内的绿光俱往后挪了半步,畏惧地看着宫灯内绿豆大小的灯火。

“关上手电。”刘哥说。

墓室陷入黑暗,唯有一抹绿光,如萤如豆。冷翠烛,劳光彩。人群的影子斜折着漫上墓室墙壁,凭添阴惨之气。

忽然间,孙翔手中的缠丝金灯震颤起来。

“什么情况!”孙翔惊讶,余光瞟到室内的幽魂四下乱窜。

盗墓贼们畏惧地用枪指向金灯,刘哥干咳一声,看了看宫灯四角晃动的金珠垂帘,问:“你们看,它像不像在指示方向?”

孙翔只道犀牛角是种天然的增幅器,所以在阴魂遍布的墓穴内有所反应,听罢刘哥的话,才去仔细看那缠丝灯上的炸金珠,个个米粒大小,无风,却凭空摇晃,指向西南角。

“好像是这样。”孙翔摸不着头脑。他不了解的事物还有许多许多……

纵然心里打鼓,刘哥一声令下,手下的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在金灯指示的方向,小心安上火药。

石壁闷声震动,坍塌出一处半人高的墓道。刘哥大喜,让几个伙计拿上家伙爬进去探路。熟料,前去探路的人在几声敲击信号声后无一人归来。刘哥叫人扯回安全绳,看着撕扯烂的接口,骂道:“妈的!绳上有血!”

余下十人皆往后退了几步,打量着那处貌似没有尽头的墓道。

“你进去!”刘哥拿枪指向孙翔。

“靠,我可不干!”孙翔连忙摇头,“进墓前你上让我帮忙看金灯照出的东西,现在我看完了!”他往后退到棺椁边,犀照的绿光映在刘哥的眼珠子上,仿若饿狼。

贪婪能蒙蔽人的眼睛,恐惧亦然。

孙翔眼疾手快地掐灭宫灯内的绿火,大喊:“小心!”随之,将金灯高高抛向墓室东北方艮宫所在——那是生门的位置。

进墓以来,他留了个心眼,细心观察,在四下对称的墓穴中却有一处不对称,那便是金灯于棺椁中的摆放。本该对称放坛的地方换做金灯,以此为基点,会发现墓中处处有别于寻常的八卦,居然是镜像排布的阴宅风水。联系刘哥之前提到的隐墓,孙翔大胆猜测,这座秘密陵墓估计跟官方的王陵相对而设,一真一假,如在镜中。

也就是说,这座王陵的生门乃是真正的死门。

孙翔蓄积力道之大,金灯砸向死门时瞬间碎成七八瓣。

刘哥等人骂声阵阵,问他想干嘛,找死吗?

孙翔跳上金棺,无视那些个黑洞洞的枪口,大笑:“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毕,孙翔深吸口气,迅速跳进棺内,躺在身着缕衣的阁逻凤尸身之上,眼疾手快地合上金棺,对扑上来的刘哥和瘦子等人笑道:“拜拜!”

说时迟那时快,刘哥等人的身形忽地往下一塌,脚下石砖垮落,主墓室底下竟是一池流沙。流沙是古代墓葬中最朴素的机关,刘哥一群老江湖,怎么也没料到会有人将流沙藏在棺椁正下方,更没想到,他们刀枪齐备十几个人,会被一个年轻后生耍了一遭。

五重棺位于石台之上,高高在上,其余地面全部塌陷,三米多的空洞下是意味着死亡的流沙。越挣扎,陷得越深。在砂砾中,现代的枪支弹药失去用场。

孙翔隔着棺椁,听到几声枪响,也不知道这群亡命徒为了从流沙阵中存活费了多大工夫。

刚才的举动,全凭一腔放手一搏的愚勇,缓过劲来,方觉腿栗股栗。他背靠冷冰冰的尸体,后怕不已。当时他只知道主墓室里有死门机关,大概猜到棺椁是安全所在,但不知道具体机关为何。要是不是流沙,而是刀枪剑戟,误伤自己算轻的,刘哥的人倘若活下来,他活着会比死更难过。

妈的……孙翔默默掐算时间,他们在地下找入口炸盗洞磨蹭了几个小时,时近夤夜,正是人心最为脆弱,而鬼魂最为活跃的后半夜,也不知道,一会儿他一个人出去会遇到什么麻烦。

从他被绑架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天。唐昊应该……发现他不见了吧?孙翔苦笑,要是唐昊没发现,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发现了呢?他情不自禁地想,唐昊会担心吗?会……来找他吗?

棺外挣扎和叱骂的声音歇了,孙翔贴着金棺的缝隙,没听到任何动静。他慢慢推开棺盖,边道抱歉边坐起身,伸长脖子往下看,一片死寂的沙海。

“都死了?”孙翔叩叩金棺,“喂,有人活着吗?”

流沙一如平静的湖面,无人应答。

孙翔陡然生出一股罪恶感,方才,虽然没经他手,到底是十来条人命……他很快把怪异的感觉压下去,这群盗墓贼,死不足惜,何况以之前的状况,他被刘哥利用完,无非是早死晚死的下场。

给自己鼓了鼓劲,孙翔坐上棺椁边缘,抱臂打量不远处的半人高洞口和脚下的流沙。

传闻有南诏军费的洞里不知有什么东西,孙翔没心思去打探,想也知道,里头凶多吉少。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么从高高立于沙海中央的棺椁上回到来时的墓道。

孙翔腰间有一段安全绳,不够长。他低头仔细搜寻流沙坑,发现一截绳头。

“我去。”孙翔呸了口唾沫,搓搓手,将安全绳一端紧紧系在牢靠的金钉上,随后腰腹用力,直直垂下棺椁所在的石台,伸长手去够那段埋在沙里的绳子。

绳子另一头估计绑了人,孙翔拽了半天仍不动弹。孙翔起身,取过银椁夹层中的宝石匕首,打开来,匕首历经千年依然宝光四射。他再度伏下身,去够那截安全绳。

拽住绳子,一点点地用腰上的力量往上扯。绳子陡然一震,孙翔吓了一大跳,感觉到绳子另一头,有人拽住绳子的力道。

擦,还有人活着?!还是说,是别的什么东西?!

孙翔头皮一炸,顾不得再多扯出安全绳,截了一米多长的一段,手起刀落,把绳头丢回流沙坑。

“不是我见死不救……”孙翔嘴唇翕动,小声念叨。

他把新的安全绳和原有的连上,勉勉强强凑出一段足够连到墓道口的长度,一头系上金钉,一头绑上丁字撬棍和匕首,猛地扎向墓道口阴刻的壁画缝隙中。

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孙翔深呼吸,攀上紧得发出嗡嗡声的安全绳,一蹭一蹭地挪到安全的墓道口。一下绳子,孙翔膝盖发软,扑通一声跪坐在地,扶着壁画,开始干呕。

胆汁都吐出来后,孙翔用屁股包内仅剩的小半瓶水漱口,再一口把夹着酸水的矿泉水珍惜地咽下。他抹干净嘴巴,打起十二分精神,往幽冥深处走去。

 

没有手电,没有取火装置点燃墓道里的长明灯,孙翔全凭记忆,一步一个脚印摸索着原路返回。

走到那个篮球场大小的幽深溶洞,孙翔恍如隔世,扶着白色的椴木拱桥桥头,缓缓坐下,打算缓一缓体力。

桥下的陪葬坑白骨皑皑,孙翔学会了熟视无睹,若非如此,不能在这死气沉沉的世界活下来。

“好了!加油!”孙翔双手拍拍脸颊,站起身。他清亮的声音在宽敞的溶洞中飘荡。

黑暗中,白椴桥和深坑白骨如此地模糊不清,以至于前来找麻烦的幽魂炳若观火。

孙翔很是无奈:“我没想找你们,你们倒找上我了?”

那是一只华服的长发女鬼,口中呐呐,俱是孙翔听不懂的古时方言。

“我不是,我没有,美女,放我走吧!”孙翔饿得前胸贴后背,浑身是伤,当真没有跟女鬼纠缠的力气。

“你不走是吧?不走我送你上路了啊!”孙翔威胁。

顷刻之间,偌大的洞穴亮若白昼。孙翔捂住眼睛,见那洞穴四周的壁画竟似活了一般,深坑内的条条幽魂攀着岩壁往上,和画中人一起敲鼓吹芦笙,击椎杵为戏,伴以歌舞,壁画当中的王驾上搬下一樽华丽的棺椁,棺内的国君犹如死而复生,笑容幽深鬼魅。

这……是啥?孙翔目瞪口呆,脑中跟刨木屑坑的小仓鼠似的,想起唐昊跟他说的西南百夷之地丧葬之俗——娱尸。

少数民族颇有道家老祖的风格,亲人死后,欢饮达旦,鼓乐喧天,直至埋葬而后已。

孙翔目睹这群鬼怪复写南诏王死前的景象,既惊悚,又震撼,一时间感慨万千。

百鬼奏乐歌舞,旋即而散。孙翔指着方才的华服女鬼问:“你是谁?你们在做什么?”

女鬼缄口不言,婷婷袅袅,化作壁画上的一尊玄女。

海一般的信息涌入脑海,孙翔望见了千年前的南诏,浮尸遍野的西洱河畔和那位虽然战胜唐朝大军但仍选择重新归顺的南诏王……朝堂内的斗争,朝廷与地方的猜忌,千年之后依然震撼人心。不知为何,南诏王阁逻凤留下的军费没派上用场,当年劳心劳力的影墓,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悲哉古与今,依然烟与月。

“啪,啪,啪。”有人拍巴掌。

孙翔耸然一惊,往声音的源头望去,看到端坐在高台上一个宽袍广袖的人——不不不,那不是人!孙翔紧盯那人袍子下的狐狸尾巴,骂娘的心思都没了。

片刻前,他震慑于百鬼娱尸的场面,一时间竟没发现洞穴高处的妖物!

“我靠。”孙翔低声唾骂。他肚子饿得要死,浑身上下都是伤,一路提心吊胆,现在绷着最后一丝力气,刚要放松的时候就遇到一只不知来历的狐妖。

真想躺平在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啊……孙翔揉着空荡荡的肚子,色厉内荏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狐妖不男不女,媚态极姸,抬袖掩口,咯咯笑道:“小朋友,你又是哪个?”

“听不懂。”孙翔摇头,“我云南话说得不好。”

狐妖目露精光,厉声道:“少装相!杀我徒子徒孙,我来亲自会会你!”

孙翔很懵:“啊?哥们,我怎么惹了你了,能不能等我吃饱饭再算账?”

狐妖气急:“果然是唐昊教出来的,跟他一样讨人厌!”

孙翔本来眼前饿出星星,听到唐昊的名字,立刻回过神:“你认识唐昊?”

“怎么不认识?”狐妖遥遥指向他胸口,“你身上戴着他的东西!”

摸了摸锁骨上的黑绳项链,黑色石坠散发出令人安心的冷意。孙翔咬紧牙关,向狐妖打听:“你怎么认识的唐昊?”

狐妖冷笑:“你该问,谁不知道唐昊。”

“听起来,他在你们妖怪间名声不大好?”

“岂止名声不好……”狐妖蓦地收住话头,“懒得同你说,脖子洗干净,姑奶奶现在就来收了你!”

欸,真的好饿……孙翔手背在身后,结印,掐符,口中念念有词。

“寻常阵法拦不住我,你等死吧!”狐妖呼啸一声,扑向孙翔。

几乎在她扑来的那一刻,孙翔就意识到,他打不过。

妖和灵体不同,妖有极其强悍和执拗的自主意识,力量跟虚浮的灵体不是一个等级。孙翔被狐妖一掌拍向岩壁,脑子里嗡地一声,左臂剧痛。他偷偷摸了下左胳膊,痛到没了知觉,可能骨折了。

“你等等!”孙翔拿从棺材里刨出的匕首抵住狐妖的尖牙利齿,“死也要让我做个明白鬼,否则我要纠缠你三辈子!”

“给你一息时间,问!”

“我啥时候动过你的徒子徒孙?,唐昊到底是什么人?”孙翔飞速问完问题,目光炯炯地看向攥住他脖颈的狐妖,“还有,能不能松下手,我快憋死了。”

狐妖的金黄竖瞳猝然变若金黑色的一点,彷如劈椒。她顿了一会儿,答道:“南京远郊,姚金医院。至于唐昊……”狐妖猛地回过神,松开孙翔的脖子,放他缓缓滑落在地,诡异地看向他:“你是什么东西?”

被一只妖精问“你啥玩意”的体验非常奇妙。孙翔干笑几声,发现笑不出来。

“人间琢玉郎,阴曹阎罗王……”狐妖若有所思,“你的眼睛是,阴阳眼?”

“唔。”

“怪不得。”狐妖围着他转圈,像在围观珍禽异兽,“怪不得唐昊猫养耗子似的把你栓在身边!”

“喂,你说谁耗子呢!”孙翔不满,“对了,你跟唐昊到底啥关系,为啥一直唐昊唐昊的说个不停?”说得他都有点生气了!

狐妖尖声大笑,如同粉笔在黑板上的刮擦声。

孙翔捂住耳朵,刚一松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问够了没?”

狐妖和孙翔同一时间转头,看向白椴桥另一头的唐昊。

那人像从冰天雪地中走来,满目凛冽的寒气。孙翔喜气洋洋地挥挥手:“你慢死了!”同时有些心虚,在背地里打听朋友的信息,总是不好的。

见唐昊出现,狐妖从掩口小声笑变为毫无形象地叉腰狂笑,妖怪的身影长长一条映在岩壁上,十分可怖。

“你终于来了!”狐妖说,“那么,就把前因后果、前尘往事一并算个清楚。”她瞟向孙翔,笑:“赌注就是这个小家伙,如何?”

孙翔气急败坏:“你俩的前尘往事,干我屁事?”

狐妖好整以暇地飞回一开始出现的高台之上,看唐昊走过白桥,蹲到孙翔身边。

“受伤没?”唐昊无视狐妖,问孙翔。

孙翔点头,白皙的脖颈留有新鲜的指印。

狐妖剔着长长的指甲,翘着腿和尾巴:“你知道唐昊的身份吗?这么没心眼?到时候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少挑拨离间。”孙翔呸她。

狐妖耸肩:“那你又知道,他为何要接近你吗?其实啊,换作我也想接近你……”她舔舔嘴唇,长舌如同蛇信。

唐昊完全没有理睬狐妖的意思,架起孙翔就准备走。

“阴阳眼,好东西哇。”狐妖啧啧。

“等我一下。”唐昊冷哼,重新放下孙翔,甩手就荡出一柄雪白的冰刃。

“来真的?”狐妖兴奋异常,“不怕你家小朋友看到你是个什么玩意?!”

唐昊不喜欢废话,骂了声闭嘴,甩出数十枚锋利的风刃,踏着岩壁朝狐妖砍去。

孙翔卧槽一声,捂着折断的左臂看上方的斗争。

两方的动作快到看不清,妖力波动,洞穴内的壁画纷纷剥落,烟尘滚滚。

孙翔感受到两股力量在空中交缠,一个是震荡的妖力,一个是……唐昊的,冷冰冰的,坚定的力量。但是,他从没见过唐昊这么戾气满溢的样子,横眉怒目,看着叫人害怕。

忽而,一声尖啸:“你不知道他想杀你吧?!哈哈哈哈!”妖力随即化作一缕青烟,悠然远去。

孙翔惊讶不已,碎片似的记忆渐渐拼起一幅完整的拼图……

他没想骂人,但唐昊的表现已经不大像常人所能及的了。就算是修为深厚的老道,也不可能做到和大妖脸贴脸斗上几回合,还将对方斩落马下。

阴阳眼。

猫养耗子。

他想杀你。

孙翔生出一身白毛汗,定定地看向缓步向他走来的唐昊。

“我先带你出去。”唐昊冷声说。

“你先跟我解释。”孙翔说,“你说,我就相信你。”

“孙翔。”唐昊皱眉,“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孙翔心里的小火苗立刻蹿上三丈高:“你说谁幼稚?我他妈不能有点知情权了?”

唐昊移开目光,冷哼一声。

“你先说,你怎么找到的我?”

唐昊指了指他脖颈间的黑色挂坠。

孙翔咽咽口水,又问:“那只狐狸,说的话是真的吗?”

唐昊一脸不耐烦,往前走了一步:“先出去再说。你的左手不想要了?”

剧痛随着唐昊的话语重新袭来,孙翔咬牙忍痛,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先回答我!”

“不想答。”

孙翔呼吸一滞,一股酸涩的潮气涌入鼻腔。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他让步至此,唐昊仍要对他隐瞒。

“你想杀我?”孙翔忍住哽咽,“那……我们之前,算数吗?”他用力睁大眼睛,不想在唐昊眼前丢脸。

如果说,唐昊一开始就想得到他的阴阳眼,那他自以为是的巧遇,七处内网莫名其妙的BUG,以及之后的一件件案子,一夜夜的促膝长谈,都是虚无缥缈的假象?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像个傻瓜?

唐昊没了耐心,直接过来,拽住因为几天没吃饭而全身发软的孙翔。

“以后跟你解释。先带你去医院。”

嘴唇苍白,干裂起皮,脸颊因激动而生出不自然的醺红。孙翔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唐昊松开手。

孙翔背对着,往桥头挪了几步:“我自己出来,自己也能回去,用不着你。”

“孙翔……”唐昊叹口气。

“你特么别过来!”孙翔叫住他,“再过来我动手了!”

“喂。”唐昊似乎拿他没办法,“你别……”

孙翔猛地往后顿了几步,唐昊刚历经一场激烈的打斗,身上戾气未散,接近他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让他汗毛倒竖,瞳孔骤缩,本能地开始恐惧。

霎时间,孙翔脚下一空。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那双碧蓝色的阴阳眼在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是唐昊惊慌失措的脸。

身后是乱葬岗一般的深坑,白骨尖刺般竖立,像一根根足以钻心的木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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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标注

墓志铭部分来自云南德化碑,部分瞎编,南诏王的影墓纯属瞎编,墓葬规格瞎编。“悲哉古与今,依然烟与月。”来自南诏王寻阁劝《星回节游避风台》。黑路黄路白路的说法来自《指路经》。五重棺来自龙泉寺出土的五重棺介绍。娱尸习俗来自《百夷传》。感谢搜索引擎。

为了节奏感牺牲了一些故事细节,还是主线比较重要哈!

前面的伏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相信有聪明的朋友早早发现啦!要评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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