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翔】西山雁

*短篇,第三人视角,取材自历史事件,写得很认真想要多多的评论

*BGM《down by the sally gardens》 《雁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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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下车!”卡车司机在车尾嚷嚷,一边砰砰地拍打车架子。尘土簌簌地从军绿色防水布车篷落下,后车厢里挤挤挨挨拖家带口往南逃命的长沙市民们纷纷骂道:“嬲你妈妈别!咋不开咯?!”

林敬言抹一把脑门上的灰,扶扶眼镜,问司机:“老师傅,怎么一回事?”

“前边路堵了,当兵的守着!把你们从长沙载到晃县费了老子多大工夫!现在都给我下车!”司机点燃一支土烟斗,用力喷了口白烟。

林敬言心知这是要加钱的意思,扭头想跟同车的人商量,一块儿加点车钱好顺利抵达昆明。哪知道他刚转身,那一车挤得跟鸡窝似的乘客全散了。背包的背包,抱娃的抱娃,步履蹒跚风尘仆仆地往前方县城走去。

这位年轻的大学教授傻了眼,又被膀大腰圆的卡车司机恐吓似的一瞪,只好一手提着他的竹编手提箱,一手按住在狂风中摇摇欲飞的礼帽跟上逃难的人群。

那是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的一个傍晚。长沙遭日军轰炸后,大量市民取道湘西想逃往后方昆明,却因道路管制不得不在晃县暂住一晚。

夕阳似火,焦山霜树,杜鹃啼血。

县城里挤满北边逃来的难民,不分男女老少皆缩在街边和桥洞里,身上披件衣服就是今晚的住处。人们惶惶如丧家之犬,孩童哭着喊饿,林敬言不忍再看,快步往旅舍走去。

可是,即便他问遍整个县城的旅店,也没有多余的床位。阴雨绵绵,天色渐暗。他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深知自己确实是无家可归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段口琴声。曲声悠扬,像拂过田野的风,仔细一听,居然是《爱尔兰画眉》。

年仅三十的林敬言拖着沉重的步伐循口琴声往一条窄巷走去,他抱着奇怪的侥幸之心想,兴许吹这首歌曲的人会乐意分他一块落脚的地方。

巷子尽头的院门大敞,他走上前去,看到五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围坐在连廊里聊天。其中一人背对着他,吹的正是《爱尔兰画眉》。那人身姿板正,个子高挑,肩膀宽阔,剑眉修目,听到敲门声转过头来时审视的眼神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

林敬言说明来意,五位年轻人互相对视一眼后大方地答应,还把屋内饭桌上余下的晚饭热了给他吃。

狼吞虎咽之际,他得知这群比他小十岁的年轻男孩儿们也要去昆明。

“我们是航校的学生。”那位吹口琴的男生说。

他自我介绍道,他叫唐昊,祖籍云南,从爷爷那辈起就在上海从商。另外几位分别是孙翔、邹远、刘小别、李华,分别来自上海、北平、苏州。他们都家境殷实,眼看故乡沦陷,大好河山落入敌手,便响应云南航空学校号召,告别家人,志愿成为战斗机飞行员。

“我们只是报名了飞行科,有人能不能毕业还不好说。”叫孙翔的男生呛声道。他生了副英俊倜傥的好相貌,歪在窗边,手撑后脑勺的姿势也不觉邋遢,反而显得潇洒不羁。

“你说谁?”方才尚且一脸正色的唐昊换了张傲慢猖狂的面孔,狠狠剜了眼孙翔。

“我说谁谁心里清楚。”孙翔做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地倒在窗边的榻上。

怕他俩掐起来,林教授连忙和稀泥,说的无外乎是既然同为爱国志士,当以保家卫国为重,个人私情为轻一类的大道理。况且他们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又是云南航校同期学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今后定会情同手足,风雨同舟,肝胆相照。

然而,等林敬言说完这段话,孙翔和唐昊好像更生气了,后脑勺对着后脑勺,像两团猎猎燃烧的火苗。

安静坐在一旁的邹远悄声对他说:“他俩就这样,您别介意。”

“来,别理那两只斗鸡。林教授,咱们来聊会儿天,打会儿扑克,他俩过一会儿自个儿就舒坦了。”刘小别笑着招呼,叫上刚才一直没说话身材瘦小的李华,掏出一副牌。

牌桌上你来我往,林敬言也把这五位的性子了解了七八分。唐昊性子高傲,目中无人,只对跟他同乡的邹远多几分照顾。孙翔比唐昊更傲,因为家中出过几位战斗机飞行员,对自己未来的飞行水平信心十足,且由于家境富裕,惯出了少爷脾气,平时有些任性。刘小别看着清冷,实际上慷慨大方,那两位吵架时常由他来控制局面。李华身量不高,却是他们之间最冷静谨慎、足智多谋的一位。

相较而言,邹远的个性就有些黯淡无光了。他和唐昊一起长大,习惯对特别有主见的唐昊言听计从,性子内敛怯弱。但他既然选择报名航校,那便证明他心中有勇敢坚韧的一面。

林敬言微笑着说:“你们五个,颇有古代江湖义士的风骨。”

这五人到底年纪小,被大学教授一夸,就忘却方才的争执,望了望彼此,全昂首挺胸、威风凛凛起来。

唐昊说,明天中午学校会有车来晃县接,让林敬言带上介绍信,和他们一道去昆明。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林敬言连连道谢,说到了昆明他们可以来联大找他,他请客吃米线。

饭后聚会延续到深夜。屋外雨停了,唐昊推开窗,让秋末冬初的凉风吹进屋,驱散炭盆的烟气。他始终没跟孙翔说话,只躺在床上,手背在脑后,吹着口哨发呆,吹的依然是那首《爱尔兰画眉》。

他们关系真不好啊,林敬言心想。可他注意到,坐在长长的通铺另一头的孙翔会不时看向唐昊,并不像当真关系不佳的样子。

 

到昆明后,林敬言到联大报道,教数学和微分几何。唐昊他们在航校入学约等于参军,训练任务繁忙,直到过年前都没有时间出来赴约。

联大师生众多,之前来自不同的学校,闲时会在铁皮屋顶的教室聚会,读诗聊史,谈天说地。因为年纪与学生们相近,林敬言常被拉进学生们的座谈会中,隔三差五在他们所说的昆明市井八卦中听到他那五个年轻朋友的故事。据说他们之中有几个长得像电影明星,有几个去柳州出过任务,是航校开办以来最出色的一届学生,天生的飞行家。

云南航校设在南郊巫家埧,常有法国博台斯战机轰隆作响着从田野山间上空飞过。学生们对护国护法的军人天然钦佩,在蓝天之上白云之间浴血奋战的飞行员更平添几分神秘。

有一日,课后读书会进行到一半,就有人跑进来说,航校的学生开车进城来啦。铁皮屋里的学生呼啦啦跑了大半,留下几位头顶冒光的老教授和林敬言无奈对视。

他拍拍灰色长衫,随人流走到联大低矮的校墙边。半人高的砖墙后站了一排梳着整齐前刘海儿短发和麻花辫的女学生,一个个半点不害臊地扶着砖墙踮着脚往外看。

只见北门街另一头的书舍门口停了辆灰绿色的军用越野,前窗灰蒙蒙的,车身下半截洒满泥点。车篷大敞,坐在车内的航校预备役学生轻而易举地落入观众的眼帘。

其中一个戴着笔挺的帽子,皮肤黝黑,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很有男人味儿的蜜色。观众们看不清他的正脸,只能通过下颌线冷硬的弧度猜测,此人应当是个仪表堂堂之人。另一个侧对联大校墙的人则极为英俊,脸只有巴掌大,皮肤白皙得像个雪人儿,胳膊肘撑在窗沿上,姿态放荡不羁,不像军人,倒像个从花花世界来的富家少爷。他们都穿着黑色的飞行员皮夹克,同色的反毛领子在寒风中簌簌打颤。

书舍里出来个臂弯夹着纸包的人,是邹远。他跳上车,引擎发出野兽般的轰鸣,越野车在北门街上转了个弯,飞驰而去,一前一后没超过五分钟。

女孩儿们唉声叹气,有些胆大的丝毫不避讳有教授在,嘀嘀咕咕起方才的所见所闻,猜测起那三人的身份,时而爆发出黄鹂鸟般清脆的笑声。

林敬言听得直摇头,他想起唐昊和孙翔在越野车上笑着聊天的景象,不由自主地感叹,才两个月,都长大了啊。

又过几日,林敬言发现他的学生们很应当送去情报部门当侦查员。那天出现在昆明城内的三个小伙子姓甚名谁,籍贯为何,家中几丁几口被他们打听了个一清二楚,有些甚至比他和唐昊一行人从晃县一路到昆明闲聊间知道的要多。

唐昊二十一岁,留过洋,两年美国,一年日本,学的机械工程。家里在上海、南京两地经营贸易公司,战争爆发后选择回国参军,曾在讲武学校接受过半年军事教育。

孙翔十八岁,祖籍慈溪,家住上海,家里是开航运公司的,且有几位族中长辈在政府任要职,有几位族兄也是飞行员,曾在云南航校受训。战争爆发后,孙翔没来得及上大学,就毅然决定走上兄长们的道路,来到了昆明。

这事儿,在大年三十那天林敬言邀请他们一起吃年夜饭时当趣事说了出来。

孙翔惊闻自己曾被一群小女生隔墙相望过,先是面红耳赤,再扯了扯紧绷的领口,干咳一声说:“那,谁叫翔哥长这么帅呢!”

“自恋。”唐昊冷冷地蹦出两个字,把豆腐皮涮进锅中。

炉中的柴火荜拨荜拨地燃烧,孙翔的脸蛋被烫得发红,被唐昊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仍然强撑住脸皮说:“本来就是,就是有很多人喜欢我。”

林敬言注意到唐昊漫不经心地看了孙翔一眼,他出乎意料地没有马上反驳,而是喝了口热汤,叹息似的说了声,没错。

“你说什么?”孙翔蹙眉,以为唐昊又在背着他说他坏话。

“没什么。”

眼见他俩要吵起来,青年教授如同他俩父兄一般赶在刘小别张口前和起稀泥:“大过年的,要开开心心的才是。”

“哼。”唐昊不再跟孙翔对呛,埋头涮起菜来。

昆明物资紧缺,年夜饭他们一桌六个男人只凑出一盘腊肉、一盘辣子鸡和一个素锅,烫点豆米、豆干、白菜,酒水只有甜滋滋的米酒。唐昊做了糊辣椒沾水,孙翔嘴上说不喜欢,却还是拿了一份蘸豆腐干吃,辣得满头大汗。

短暂的争吵在涮锅袅袅的水汽中化为无形。林敬言松口气,转而问起他们五个的年纪:“说起来,我才知道孙翔居然刚过十八岁,是你们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年纪轻轻就来航校,真是令人佩服。”

孙翔得意片刻后惊讶地问:“我居然是最小的?!我以为我是老大!”

另外四人对视一眼,脸上写着四个字,无话可说。

“对了,还没问过你呢,唐昊,你几岁?”孙翔的眼神里满是好奇和想要压人一头的跃跃欲试。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如果唐昊跟他同年,定然会被孙翔以八个月差不了几杯米为由把唐昊当成小弟。

“二十一。”

孙翔的嘴角一垮:“噢,那你比我大一点儿。”说完,用拇指和食指相对着比划出一小截。

唐昊上上下下地将他扫视一遍,视线在腰腹以下停顿数秒后,冷笑着说:“岂止一点。”

“噗。”刘小别先绷不住,然后是邹远和李华,接下来一贯为人师表的林敬言也没控制住,与小年轻们一同哈哈大笑。

孙翔的反射时长以半碗饭为单位。扒完碗中剩下的米饭之后,他像才理解了唐昊的打趣一样从耳朵红到脖子,也不知是羞的还是辣的。

“唐昊你个混账!刚刚乱说什么!”

“不信来比比。”

“滚蛋!”孙翔气急败坏,放下碗,抓上衣架上的棉衣就想走。

一桌人面面相觑,刘小别用胳膊肘撞了下唐昊,唐昊啧了声,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追着孙翔出去了。

云贵高原的冬天比不上北方数九寒天那般寒冷,但空气中的阴冷潮湿依然叫人关节酸痛。大年夜这天没下雪,但路上结了冰,唐昊他们的车装上防滑链才慢吞吞地从巫家埧开过来。

想到地上的凝冻,林敬言担心他俩滑倒,想出去看看,却被刘小别拦住,沉默地摇摇头。

果然,一刻钟后唐昊和孙翔就一起回来了。孙翔消了气,大大咧咧地坐回炉边,扬手指着唐昊说:“这家伙虽比我年长三岁,但仍跟小孩子似的不省心,动不动就让人生气。我把他当弟弟,好好照看他,才不会惹出乱子,你们说呢?”

邹远配合地微笑点头,刘小别和李华沉痛地看向唐昊,目光里写着,兄弟你辛苦了。

林敬言忽然有些不懂这群小年轻,他看看唐昊,再看看刘小别,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草长莺飞的初春时节,林教授约航校第七期的学生们一道去西山踏青。

西山雄奇秀美,站在半山腰处,百里滇池一览无余。濛濛烟树,滟滟波光,候鸟的白色翅膀在琉璃瓦般的湖水涟漪中反射刺目的日光。柳树初绿,柔嫩的柳枝随风摇曳。

林敬言本想作诗一首,但对着一群军校的学生有些说不出小情小意的春日诗词。

唐昊正在吹他的口琴,仍是那首悠扬自由的《爱尔兰画眉》。想到初遇也是因为这首歌,众人相视一笑。纵然在航校课程结束后众人即将四散分离,死生难料,但人生何处不相逢,清酒一樽,歌一首,足矣。

“咳。”林敬言打破平静的沉默,“你们知道唐昊吹的曲子原名是什么吗?”

孙翔摇头。唐昊说他在收音机里听了学的,不晓得原曲的名字。

林敬言虽然教的是数学和几何,外文学得也不错,见没人晓得,当即起了上课的范儿,把歌曲的缘由娓娓道来。《爱尔兰画眉》原是英文歌Down By the Sally Gardens中的一段,作曲家是个爱尔兰人,歌词则来自叶芝的同名诗歌。

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my love and I did meet.

……

She bid me take life easy, as the grass grows on the weirs.

But I was young and foolish and now I am full of tears.

爱人远去,少年长成,泪满衣襟。

踏青会转眼变成诗歌朗诵会,航校的学生多少学过几句英文,且有唐昊这样在西洋留过几年学的人在,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他们坐在能看到滇池的半山腰上,取出糍粑烤来吃,酥软香黏的糍粑令人满口生津。

唐昊盘膝而坐,口琴虚握在手中对着山下咿呀叫唤的海鸥发呆。

“想什么呢?”孙翔在他眉间打了个响指。

层波万顷,水光潋滟。唐昊拍开孙翔的手,手心虚拢在他手背上,忽然哼笑一声,指着滇池边的窈窕细柳说:“萨利柳园,像不像?”

“哪儿呢?”孙翔探头看。

唐昊点了点他的眉心,笑着说:“这儿。”

其他人没注意到他们头对头在嘀咕什么,左不过是在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唯独注意到他们对话的林敬言察觉到一些不对劲,但看着孙翔惊讶的神色,和倏忽间泛上脸颊的两块酡红,他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半个月后,唐昊接了上头的任务来城中会馆递信,顺路来联大与林教授见面,说他们训练任务多,大家都很想念他。

递完话,唐昊急着走。林敬言犹豫片刻后叫住他,问他跟孙翔是怎么回事。

高个儿的青年在门边顿住脚步,他转过头,冷冰冰地问:“您在说什么?”

林敬言在心里哆嗦了一下,鼓起勇气把上回听到他们聊天的事说了。见唐昊沉默,林敬言叹了口气说:“这条路不好走。”

家国天下,忠孝大义,没给炽热却违背伦常的恋情留一分余地。

唐昊皱眉,看样子想指责林敬言多管闲事,但他想了想,把话咽下去,转而说:“我不自欺,亦不欺人。他若对我有意,那我定不相负。”说完,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犹豫。他的身姿笔挺,黑色夹克留下的背影像一笔粗粝凌冽的墨色。

天地无语,日光哑然。

 

十二月,冬来到。

航校为期一年的训练即将结束,之后,学员们将发往柳州、重庆等地编入空军飞行员的行列。由于七期的几位学生家都在沦陷区,难以联系,便找来林敬言做名誉家长参加毕业典礼。

一下子收了五个只小他十岁的便宜儿子,林敬言心里有些慌。慌乱之余,更多的是骄傲和自豪。航校的淘汰率之高,十之七八,但他在逃亡路上遇到的五位年轻人无一例外扛过了艰难的训练课程,成为了云南航空学校这些年来最为优异的毕业生。

毕业典礼上,十余名毕业生站成两排,军装挺括,像一棵棵生机勃勃的小白杨。他们向天空抛帽子,白色的海鸥扑扇着翅膀成群掠过。

当晚,林敬言的宿舍迎来一对意想不到的客人。

唐昊拽着孙翔的手腕,一脸坦然地对吓了一跳的林敬言说,要请他帮忙做个见证。孙翔的眼睛亮晶晶的,皮肤像上了釉的瓷器,整个人都在泛着光。他本就生得好看,今夜却是异乎寻常的英俊。他有些害羞地冲林敬言咧嘴笑:“麻烦你了啊,老林。”

林敬言心中了然,说道:“既然做了你们的名誉家长,那就把父兄的义务完成到底吧。”

话音未落,唐昊就领着孙翔向他鞠了一躬。

“一时间买不到戒指,喏,这个给你。”唐昊解下脖子上的观音玉佩,告诉孙翔和林敬言,这是家传老玉,保子孙平安。

孙翔犹豫了一会儿后让唐昊帮他系上,然后不好意思地说:“要交换信物你早说啊,我啥都没准备……哎,有了,用这个。”他脱掉腕上的瑞士表,示意唐昊用自己的跟他交换。

“这俩表长得一模一样……”唐昊挑挑眉毛。

“对哦!”孙翔看着手中的两块钢表,不知所措。

林敬言干咳一声:“我有办法。”

他取来刻章用的刻刀和小凿子,往眼镜腿上夹了片放大镜,就着昏黄的灯光眯着眼睛在瑞士表背面刻下一模一样的三行小字,区别只在孙翔的那只手表多一道刻痕。

唐昊孙翔。

永结同心。

平安幸福。

落款,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二日。

 

七期的学员们分批前往柳州、重庆和武汉。期间战火愈演愈烈,万里江山一片血色。

林敬言再没收到孙翔他们的消息,不过战场上书信、电报难以传递,他们又是空军,今天在湖南,第二天可能就飞去了广西。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海鸥北向,滇池恢复往日的平静。林敬言从太华寺上香归来,就看到宿舍门口的信箱里多了一个包裹,始发地武汉。他的心往下一沉,安静地拆开灰扑扑的包裹,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阵亡通知单和一只瑞士钢表。手表长得一个样,林敬言早忘了当初刻字的细节,分不清谁是谁。林敬言用灰布衫袖口擦了擦眼镜,才去看那张通知函。上面写着唐昊的名字。

当初他答应做五名航校学生的名誉家长,所以陆陆续续的,通知单都寄到了他的手上。没有尸骨,没有遗言,年轻的生命逝去在这片土地上空,如同落叶归根,静默无声。

两个月后,另一只手表从江西寄来,表带遍布划痕,背面的刻字却清晰如初。

永结同心。

平安幸福。

林敬言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是孙翔的生日。

他们的战场是广阔的天空,亦是狭窄闷热的机舱,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一旦失败便是粉身碎骨。而他能收到这两只瑞士表,说明唐昊和孙翔没把手表带上战场。他们都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至于唐昊给孙翔的观世音玉佩,应该已随孙翔远去了吧。

林敬言把新来的这只手表放进他的竹编小箱奁里,和唐昊的那只一道摆在几本砖头书上,一旁是他们的三个朋友。

两只历过风雨的瑞士表节奏一致地转动。嘀嗒,嘀嗒。

手提箱合上,长久的静默中,唯有那刻板的嘀嗒声。指针向前走着,而有些人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不等今日去

已盼春来归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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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和文末的歌词皆为引用(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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